后来才知道,原来我和她是同一所幼儿园的。 但是直到小学的时候才开始认识到有这样一个人。 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脸上有小小的雀斑,皮肤很白,成绩很好,名字简单又好听。 总之局限于“啊,是有这样一个人来着。” 初中的时候读同一所学校、分到同一个班,才开始慢慢熟络起来。 怎么变得要好起来的呢? 因为你看,同学之间不是也有那种,明明同班三年却几乎没有说过话的情况。 对于我来说,班级里陌生的世界就是坐在最前面几排,又害羞又内向的女生。 初中的时候开始有了明显的性别意识,班上都没有安排男女同桌。 我开始学说黄段子、下流故事,总是逗得男同学们哈哈大笑,偶尔也希望吸引一些女生的注意。 后来不知从哪里看到,总是在人群中说黄段子的人有自卑倾向。 因为这话太有说服力,一下子就戳破了我拼命鼓胀起来的自尊,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说下流笑话了。 有时候听到别人说黄段子,心里总感觉不舒服。 他是不是有点自卑呢? 他知不知道我在这样想他呢? 我以前,会不会也被人这样想呢? 忍不住不安。 常常和我一起玩的人里,有一个人话说的快了总是口吃、反复。 我很讨厌他这样说话,所以我开始留心自己说话的方式,放慢语速也要说的流畅。 有一个人有口癖,“你、你”“那个那个”“然后然后”说个不停。 我也讨厌这样,所以我说话时尽量少用这些词。 有一个人说话激动时总是指手画脚,打断别人,拿手指点人、拿筷子指人。 所以我尽量不指指点点。 向别人借笔记、借作业的时候总是感觉很难开口、脸皮发烫,总是害怕被人拒绝、害怕看到别人难堪的脸色。 所以我从不介意分享我的笔记、心得,并且总是刻意表现出浑不在意的大度模样;只要在教室里,即使我当天不是值日生,我也不介意帮忙打扫。 时间长了,我几乎可以和班级里所有人说上话。 而且因为我能和所有人说上话,所以我几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 因为我自顾自地觉得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 就像盖茨比里的讲述者卡罗威一样呢。 他被人指责是圆滑的政治家,我则是被老师指责“说话总是瞻前顾后,好像在精打细算一样”,被同学说“心机深沉”。 一时之间,我忘记了该怎么说话。 我很想反驳,但我的内心已经擅自认可了。 其实我知道那个老师是想帮助我,因为我总是在假装——假装认真学习,假装礼貌谦逊,从不说自己的困难。 因此我的那门科目成绩相对不好,他却不知道怎么帮我。 虽然他想帮我,我心里却并不感激,因为我发自心底地觉得——我随便就好。 其实我在同学面前也在假装,假装游手好闲,假装大大咧咧,假装乐于助人。 和老师说话时,我总是低调礼貌,勤奋好学;和喜欢打游戏的那几个人相处时,我老是大吹牛皮、脏话频出;和喜欢肢体接触的几个人相处时,我又不排斥动手动脚、打打闹闹;和女生相处时,我又彬彬有礼、恪守分寸。 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观,才发现一个事实。 原来自由活动的时候,班上的人总是会自然而然地分成泾渭分明的小团体。 原来不同团体的人之间,除了必要的交流真的很少互动。 我游走在班级中间,与某些人以某样方式说话,转头却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与另一些人交流。 他们会怎么看我呢? 会觉得那个礼貌的我是虚伪的,粗鲁的我才是真实的吗?又或者相反呢? 难怪说我“瞻前顾后”、“心机深沉”。 说到底,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连我自己也不了解。 对了,那个时候的我和同龄的男生交流时,总是非常频繁地说脏话,说的越来越不加掩饰,越来越响亮、露骨。 直到有一天,我在不应该说脏话的场合,莫名其妙地顺嘴说了出来。 好尴尬。 好害臊。 然而我偷眼瞧去,周末与我结伴坐巴士回家的她却没有什么反应。 于是我也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话题。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留心戒掉脏话。即使周围的人都说,我也不会说。 一开始和她都说了些什么呢? 只能聊一聊小学的同学。 或者刚上的课文、或者刚学的科学知识。 大部分时间都是无言地望着巴士窗外的风景。 被老师指责之后,虽然我佯装不在意,甚至私下里和同学用很激烈的言辞抱怨过,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沮丧。 心血来潮的,我想问问她的看法。 当然了,免不了添油加醋一点,暗暗地指责那个老师“装模做样”、“心直口快”。 如我设想的一样,她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毕竟现在是在和我说话嘛。 得到她的支持,其实并没有使我内心的干渴和焦躁稍微缓解一点。 到头来,我并不了解我自己。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 看向窗外发呆的时候,她又念了一句课文。 “未可也。”我呆呆地接上。 在那一瞬间,一道思绪像是电光一样闪过我的脑海。 我当然称不上什么君子、圣人,连好人也算不上,只能说是人,说是“人类”更准确。有人喜欢我,有人讨厌我,又有什么好称奇的。 或许世上正有像我这样天生就随遇而安、见风使舵的人。 我不过是人生太顺风顺水,害怕被人指责,害怕到恐惧、害怕到愤怒、害怕到想逃避而已。 我知道她不是想刻意地开解我,只是单纯的背课文而已。 然而这却更让我心安。我无聊的自尊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善意。 快要溺毙在纷乱的思绪中的我,只想牢牢抓住这来之不易的解释,也不管正确与否,就这样抓着这根稻草生存下去,抓着这根稻草漂流在人世的溪流上。 因为我随便就好。 我这样就好。 啊,现在回想起来,我与她关系走近的第一步,竟然是她先迈出的呢。 “边,今天也不去上学吗?”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这样问我。 “嗯——还是有点不舒服。” 我答道。 “虽然退烧了,肠胃药还是要记得吃。中午我不回来,你自己想办法吧。下个星期一定要回学校。” 母亲这样吩咐。 我没有说话,算是应承了下来。 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大部分时间我都窝在房间里。 因为我知道我的父母是绝对不会允许我无缘无故请假的,“没心情”更是无理取闹的理由,所以我干脆随便煮了一点豆角空腹吃了下去。 前三天很难受。 每隔几十分钟就要上厕所。腹泻、呕吐,低烧、脱水,浑身乏力。 每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马桶上。 配来的药我故意不吃,晚上睡觉把空调打到最低。 人的身体反而在这种时候出奇的顽强,轻微的食物中毒光靠喝喝水就能自愈。 看小说、电视剧经常有这种桥段:大受打击的主人公悲痛过度,一病不起。 没想到我的接受能力、适应能力却意外的好,恢复的出乎意料的快。 看来我也不是很难过。 还是说我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的极限呢? 好吵啊好吵啊。 梦到楼上有住户在吵架。 我激烈地捶打着墙壁,想要和他们较量一下声响。 说起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去年的时候我突发肠胃炎,发热到三十八度多。 因为那时刚好在学校,旁边就有医院,因此并没有去惯常去的父亲的好友开的诊所。 挂了急诊看到医生以后,迷迷糊糊的我就和她聊了起来。 没有急着打点滴、配药,她只是和我攀谈。 医生有这么闲吗? 我那时候这样想。 她问了我的症状,问了我的学校。因为我的高中还挺有名的,中考的录取分数线排在全省第一,她马上就开始称赞我的成绩。 东聊聊西扯扯,很快我就被她夸奖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莫名其妙的,我意识到或许她目的就是让我情绪高昂。 不知怎的,我心中貌似有条红线被扯了一下,觉得不舒服,所以我马上就假装淡然,然后爱答不理起来。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得出答案。 杯子的残渣掉在地毯里。 一片一片地捡出来。 这么大块的碎片好危险。 再摔碎点吧。 在房间里呆着消磨了半天的时间。中午也懒得做饭、懒得点外卖、懒得吃饭。 一直看书,好像这样能摆脱我自己。 让我不是我,而是书里的主人公。 顺带一提,我读的是我小学时候最喜欢的系列丛书——哈利波特。 时隔多年重读一遍,我的内心又不禁冒出新的疑问。 为什么人可以被简简单单地分到四个阵营、四种颜色里去呢? 虽然我也知道,红色的人一样有智慧和诚实、绿色的人也一样有勇气和友情。 如果去准确地描述每一个人的话,人人皆有不同吧?最勇敢的人应该是鲜艳的大红色,离怯懦只有一线之隔的人是最浅的淡红色。 最智慧的人是明快的天蓝色,比愚笨稍稍好一点的人是接近透明的冰蓝色。 每一个人把这些颜色混杂起来,形成自己特定的颜色,在调色盘上找到专属于自己的坐标。 我好想知道自己的坐标、自己的颜色。 是肮脏不堪的、把所有橡皮泥捏在一起变成的那种黄褐色呢,还是在雾天游荡、迷迷糊糊看不真切的灰黑色呢? 总不会是无心无智、全无所谓的透明色吧? 不过我倒是知道她是什么颜色。 我总是能在她的发间嗅到那个颜色。 蹦蹦跳跳的高马尾、左甩右甩的高马尾。 是汽水瓶里冒着气泡的、甜甜的焦糖色——是亮堂又透明的黑色。 镜子好硬啊,用拳头怎么也锤不烂。 不想看到镜子里的我。 “为什么是柑橘味?” 被这样问到的我,拉着她的手向便利店走去。 “你不是说喜欢吃橘子吗?”我边走边回答。 “喜欢是喜欢,但是没有到特别的地步。真要说的话,榴莲怎么样?”她若有所思。 “——绝对不要。”我果断拒绝。 看着她憋笑的脸,我有些窘迫。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是那个土的不能再土的土味故事吧?”她戳戳我的手臂。 “我们不是一起看的吗?还要问啊。”我回答。 含着橘子味的软糖和她接吻,然后说:从今往后,我要让你一吃到最爱的橘子就想起我——就是这样的超土味大作战。 “所以你打算让我一吃橘子就想起你?野心未免也太大了吧。”她问。 “不止是吃橘子,橘味汽水、橘味蛋糕、橘味香水——我要亲到你忘也忘不了为止。”我恶狠狠地说。 话虽如此,找遍整个小店也找不到柑橘味的糖。 一人买了一听可乐,我失落地和她走出店门。 “你未免也太消沉了吧边。”她笑道。 因为我想接吻啊。 我好想这么说,但又怕被她嘲笑,又有点生气她对接吻一点也不期待。 噗——啪。 是开易拉罐的声音。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踮起脚尖,双手抵在我的胸口,唇瓣靠在我的唇上。 咕嘟、咕嘟。 从她的嘴里渡来了甜蜜的可乐味汽水。 舌与舌相交,能感受到汽水中弹跳的麻麻的气泡。 那是可乐味的一吻。 那是焦糖色的一天。 “从今往后,我要让你一喝最爱的可乐就会想起我——” “——叮咚。” 门铃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惊醒。 才下午三点,怎么会有人上门呢? 母亲也太爱网购了吧,退货还很频繁,还要求人家送到门口。 明明放在寄存箱里很方便的。 快递小哥好辛苦啊,至少和人家说声谢谢吧。 然而门铃很有礼貌的只响了一声,隔了十几秒才又响了第二声。 好像不是快递员。 来了来了。 我打开家门。 汽水还是牛奶? 橘子还是草莓? 其实我随便就好。 因为我自己也不了解我自己。 我怎样都可以。 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里,请念一念我的名字,并且说:这世上有人在怀念我,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普希金——普希金———— 在我被难以言喻的痛苦所折磨的日子里,是与她的回忆一次次地保护着我的精神没有绷断。 我同情她、我崇拜她。 她是我的仆人、是我的神。 啊,你是我的神。 我愿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效忠。 我愿成为你终生在尘世中敬拜你的臣子。 我愿在各类人的面前,宣告我对你从生至死的信奉和忠诚。 我的神!请你协助我! 我愿向你低头,我愿向你叩首。 我愿亲吻你的足,我愿亲吻你的足迹。 我愿承认我过去犯下的一切罪行,我愿承认我没有做过的所有错事—— 我的神啊!请你聆听我的祈祷! 请你接受我的忏悔。 请你认可我的惭愧。 请你用你温柔的手,抚摸我低下的头。 我恳求你!我恳求你!! 快快离去吧,我的神啊—— 快快离我而去吧。 好温暖。 跪在玄关处,我的额头与冰凉的木地板紧紧的贴着。 一双温柔的手,把我的头轻轻抬起,搂进了怀里。 抚摸着我的后脑,耳边传来亲切的耳语: “——哥哥,我回来啦~” 对不起,彩音。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该开门的。 原谅我。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求你原谅我。 求求你原谅我。 原谅我吧彩音—— “哥哥~你不乖哦~” 不要。 不要啊。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我的脸上。 得快点止血。 快给我止住。 快给我停下来! 你这混蛋,不准再流了,不准再从我妹妹的身体里流走啊—— “对不起哦哥哥。” 处理好了彩音的伤口,绷带几乎缠满了她的左右手臂。 精疲力竭的我倒在了她的怀里。 “对不起哥哥~我也很讨厌这样,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住我自己。” 都怪我,彩音。 让你伤的这么严重。 “幸好现在的天气可以开始穿长袖了呢,不遮住绷带的话要解释会好麻烦的,欸嘿~” 是啊,太好了。 “不过哥哥也太受欢迎了吧,待在家里都会有女孩子找上门呢~” 我错了。 “真伤脑筋呢~本来这两天哥哥的表现这么好,我本来还开始有点相信了呢,让哥哥去上学也没事这种话。” 没事的,彩音。我会没事的。 “不过把哥哥留在家里一个星期已经是极限了啊~真没办法,爸爸妈妈肯定不会同意让哥哥继续请假的。对不起啊哥哥,我太没用了,还要看他们的脸色——我会从现在开始努力的!我要建造一个只有我和哥哥的爱之巢!再忍耐一下吧哥哥~” 不是“他们”吧,彩音。是爸爸和妈妈啊。 我们是一家人啊。 求求你了彩音,不要再继续病下去了。 “这样吧哥哥!你申请走读吧~哥哥每天能回家的话,我感觉能勉强撑下来呢~毕竟我也要上学才行——不过你要自觉哦哥哥。在学校里绝对绝对不可以和女同学说话哦~女老师也不行,食堂阿姨也不行,母的小猫咪也不行哦~我会好好监督你的~” 我明白了。 我拼死也会做到的。 “————” 嗯?头上湿湿的。 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妹妹无言地在流泪。 “对…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又自说自话地说了这么多任性的话,又忍不住想伤害哥哥,对不起,呜呜——忘了我说的话吧哥哥,哥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我不要紧的——” 我们都坏掉了呢,彩音。 强挤出一丝微笑,我直起身,伸手抚摸放声痛哭的妹妹的侧脸。 一眨也不眨地与妹妹对视,希望把我的坚定传递给她。 “没关系的,彩音。我一定会做到的。” 哥哥没关系的。 我这样就好。 “啊啊啊哥哥——” 哭的更凶的妹妹,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靠在我的胸前不停颤抖,仿佛要哭到窒息。 揉着妹妹的头,我感到无限的悲伤和苦楚。 “会好起来的,彩音。我知道你也很难受、很痛苦,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也想变好——你只是病了,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我不会说一定会保护你这种话,彩音。 我不会说我要把一生都献给你。 但是我选择保护你。 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 仿佛按了暂停键,趴在我胸口嚎啕大哭的妹妹,一下子没了动静。 一股恶寒,忽然窜上了我的脊背。 “病?” 妹妹喃喃道,缓缓离开了我的怀抱。 她抓着我的衣襟,两眼无神地望向我。 “哥哥?你觉得我病了?你觉得我是病了吗?” 哭的红肿的双眼,透着仿佛失去一切的绝望。 “为什么啊,哥哥?为什么听不进我的话?为什么还要逃避?为什么你还是不肯看我?为什么还是不肯好好看着我!?” 啊。我又搞砸了。 刚刚缠好的绷带,又被粗暴得撕开。 红色浸满了我的双眼。 我溺死在了深沉的绝望之中。